冬天是最难熬的。丁业为此准备了一套保暖装备：上半身套军大衣，下半身裹上大红刺绣的棉被。据他了解，还有人随时准备着一顶“雷锋帽”，甚至有姑娘穿着厚棉鞋，套上3条秋裤，膝头上再盖上一层小被子。
做好这些准备后，他们才跨进那台型号为长城C30EV的纯电动汽车。
这是一个很多人都没有料到的尴尬局面。在河北省保定市，他们本来指望通过购买这辆车成为合规的网约车司机。2017年12月，当地出台了《保定市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服务管理暂行办法》(简称《暂行办法》)。为了推动新能源汽车进入网约车市场，该办法为燃油车辆设置了较高的准入条件，而纯电动车只要续航里程达到200公里即可。
新能源汽车通过与滴滴合作的租赁公司进行推广。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当地7家租赁公司，都只提供一个选择——由总部位于保定的长城汽车股份有限公司(简称“长城汽车公司”)生产的长城C30EV纯电动车。
购买新车后的第一个冬天，这些司机就发现，这款官方公布续航里程为270公里的纯电动车，只能开120公里左右。在日均最低气温为零下7.4摄氏度的冬天，他们也不敢一直开着暖风，但即使如此，车子最多跑170公里。
这意味着，他们按照《暂行办法》购买的纯电动车，一到冬天，会因为达不到续航里程达到200公里的要求，变成了“不合格”的车。
许多司机都曾相信这台车会驶进一个美好的未来。在滴滴车主的接单软件上，他们看到了滴滴出行播报的公告《人车合规，享派单倾斜》。卖给他们车的公司说，合规的全职网约车司机能月入过万，且保定市只发1000本运输证。有的司机甚至相信，办理合规手续有很大的升值空间。“这是朝阳产业，有证的合规车就那么多。”
这台车让保定市街头的绿色车牌迅猛增长。但是这些快速出现的新能源汽车运行得并不顺畅。除了冬天的续航里程问题外，车主们拿到的运输证上写的并非自己的名字，还有些车主发现自己买了车却没有办法如愿拿到运输证。
终于，还没有过完第一个冬天，这款新能源车的推广就停了下来。
招募司机的宣传海报里强调，长城C30EV是保定网约车首选车型。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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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业记得，最寒冷的一个早上，他只接了两单生意，就得去找充电桩，充4小时电。
为了熬过这段充电时间，他随时穿着那套保暖装备，但是接送乘客时，他就脱下。他担心乘客因为他穿“奇装异服”不满或投诉。他脚上长了好几个冻疮，痒得厉害，每天回家用麦苗泡的温水泡脚。
当进入10月，丁业发现，保定气温逐渐掉到10摄氏度以下时，这台电动汽车明明只开了一公里路，表盘上的公里数却掉了两公里，打开车内暖风，公里数掉得越明显。
这个情况也被李星发现，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踩油门过猛或频繁刹车，脚法有问题。后来在司机群里一讨论，大家才意识到这是车辆续航存在问题。
根据司机们的估算，他们从各个租赁公司以“以租代购”形式购买的长城C30EV，总数有700辆以上。所有在2019年2月以前购买车辆的司机们都在运营中遇到了续航不足的问题。
根据他们反映的运营情况，长城C30EV冬天实际续航只有120公里左右。对于全职经营网约车运营的司机来说，这意味着他们每天清晨出发后，中午平均得花费4个小时运营时间去充电，每天平均损失100元以上。
为了维持这辆车的运行，司机们想了各种办法。
包括李星在内，有约500个司机选择在汽车的前机盖里装了一台柴油暖风机。这台长25厘米、宽10厘米的暖风机一头连接着10厘米边长的正方体塑料柴油箱，另一头通过卷曲的通风管连接车辆的恒温系统。整套装备几乎占了发动机舱三分之一的面积。
柴油暖风机能在10分钟之内让整辆车能暖和起来，车辆的实际续航里程也提升到170公里。但安装柴油暖风机时，师傅提醒李星行驶时要注意通风，因为柴油暖风机会产生有害气体。“一般大卡车才安装柴油暖风机，师傅从没给小轿车安装过。”
安装了柴油暖风机后，这辆挂着绿色车牌的新能源汽车，会时不时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李星通常会把窗户开一条手指宽的缝。吹进车里的冷风也能中和暖风机带来的40摄氏度暖风。
而且，柴油制暖期间，机器还会发出“噔噔噔”声，整个车厢里空气也比原先干燥。待在车里一整天，李星的嗓子总是干疼干疼的，“喝三瓶矿泉水都不顶用”。
更重要的是，装上暖风机后，这辆车属于非法改装，若遇上事故，保险公司可以拒赔。交警也会检查车辆非法改装问题。为此，安装了柴油暖风机的司机们练就了躲避查扣的“技能”。
司机们认为，保定市满城区管理严格，因此一般不主动开往那里，大多在主城区里接送乘客。偶尔接到乘客前往满城区的单子，他们也时刻都在留意路边，停车前和乘客先打好招呼请他们尽快下车，他们好将车尽快开走。
一旦气温回暖，就有司机匆匆将柴油暖风机拆卸下来，等待来年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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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李星憧憬的生活相差甚远。
这位1989年出生的小伙子中专毕业后当了6年流水线工人，离职后在公园门口摆摊卖玩具。3年前他就开始兼职跑滴滴。他原先的期待是，办理合规的运输证后，他能过上比上班轻松、时间自由、能照顾小孩老人的生活。如果能实现月入过万的梦想，他就供孩子上演讲兴趣班。
这辆车的首付款，是他之前上班所攒下的积蓄。对于拥有两个小孩、两个老人的六口之家来说，全家需要攒两年才能攒够11万元的购车费。
为了保险起见，在购买车辆前，学习汽车维修专业的他询问了数位开出租车的朋友的意见，又和7个同一时间买车的老同事反复讨论如何避免上当受骗，还选择了分期付款作为应对方式。
2018年5月，李星从石家庄尚都汇汽车租赁有限公司保定分公司(简称尚都汇租赁公司)买了这台电动汽车。
长城C30EV是保定市在城市公共服务领域推广的电动汽车之一。该地曾提出将探索公交、出租、公务、环卫、物流、电力等公共服务领域和私人应用领域新能源汽车示范运行模式、充换电模式。
除了保定，新能源车运营网约车的规定也在全国许多地方推行。
从2018年开始，深圳、佛山、惠州、海口接连对申请从事经营的网约车提出要求，必须使用新能源汽车。大连市也发布公告称，2020年起，全市新接入平台的网约车全部使用新能源汽车。
有其他地区的司机也反映新能源车运营网约车存在问题。据浙江一栏民生类节目《1818黄金眼》5月25日报道，浙江诸暨市有30多位网约车司机近日反映，他们购买的力帆650EV纯电动汽车出现了续航不够的问题，明明表盘标识还有76%电量，实际却因电量不足无法起动。
诸暨相关的销售公司解释，这与车辆用于运营网约车有一定关系，如果是家用则不会出现问题。目前，这款车在诸暨市用于运营网约车的有70多辆，而购为私家车的仅五六辆。
但这并没有影响新能源车在保定的推广应用。长城C30EV这是长城汽车公司推出的第一款纯电动车。据搜狐汽车网站公布，2018年长城C30EV销量为0.17万辆，据《中国经营报》报道，2018年长城C30EV的销量为1730辆。根据司机的估算，其中至少40%通过各个租赁公司销售给了保定市的网约车司机。
那时，这些被滴滴招募的司机，都选择与滴滴有合作关系的汽车租赁公司签约。长城C30EV是当时唯一可选的车型。
在保定，这类汽车租赁公司共有7家(滴滴目前已对尚都汇租赁公司暂停业务进行整顿——记者注)。这些租赁公司在宣传册上强调“合规司机收入更稳定”“抓住网约车发展浪潮，实现财富增值”。他们向司机提供两种购车方案，全款购买或“以租代购”。以租代购即分期购买车辆，每月还车贷，3年内供完。待司机购车后，租赁公司为其办理合规证件。
保定司机们也在滴滴车主的接单软件上看到了滴滴公司发布公告《人车合规，享派单倾斜》。
该公告称，为推动网约车新政执行落地，滴滴平台鼓励司机及时办理《网络预约出租汽车驾驶员证》和《网络预约出租汽车运输证》。从本月(2018年10月)开始在部分点合规倾斜派单。通过审核的司机可获得更稳定的收入，拥有更全面的保障。
2018年年末，在保定市电谷国际酒店召开的滴滴出行合规司机招募会上，各个租赁公司在招募会上摆设摊位，用充电免费等各种条件吸引司机签约。
“就跟上市场买菜一样，你觉得哪个租赁公司好就签哪个。”参与招募会的司机如此形容。
招募会后，没有当场签约的司机会收到租赁公司的多次来电，提醒他们滴滴即将对私家车停止派单，一定要抓紧这次投资的机会。
这让很多人心动。许多车主都和李星一样，希望买了这辆车后能换一种人生的活法。
在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所接触的近25位司机中，他们原先的职业或专业多与汽车相关，做过或长或短时间的兼职滴滴司机。这些司机以男性为主，80后居多，年龄最小的司机虽1995年出生，但也已承担养家的重担。
这其中，有常年在外务工的本地青年，想找机会回到家乡工作；也有刚满40岁、从事钣金喷漆的工人，因为体力不如年轻人需要转型；还有单亲妈妈想要辞掉加班多、需要处理复杂人际关系的工作，投身一个新行业。
但很多人的愿望最终都落空了。李星说，办理运输证后，他的收入与没有办证的燃油汽车司机相差不多。他从早上8点跑到晚上10点，刨去每月1992元的车贷，连4000元纯收入都赚不到。但没有办证的燃油汽车司机不需要花费充电时间，也可以放心接长途单——纯电动车司机接长途单会担心中途续航不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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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如此，司机们拿到相关证件后还发现，在《机动车行驶证》和《网络预约出租汽车运输证》上，车辆所有人的名字不是司机个人的名字，而是他们所购车的租赁公司。
据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了解，大多数司机购车后都会签署一份挂靠协议，将车辆挂靠在租赁公司名下，为期3年，以租赁公司的名义办理《网络预约出租汽车运输证》。
在司机所提供的车辆产权证明书中写道，司机自愿将车辆落户到租赁公司名下用于网约车运营，该车辆所有权及使用权与租赁公司无关，仍属司机所有。
某租赁公司解释，司机和租赁公司不是劳务关系，而是挂靠关系，也就是司机将车辆挂靠在公司名下，服从租赁公司管理，以办理运营网约车的运输证。若司机日后不愿意继续运营，可以由租赁公司开具证明将车辆过户到司机名下，但该车将转变成私家车，不能再用于预约出租客运。
这与《暂行办法》的规定并不相符。按照规定，租赁公司自有车辆取得运输证后，应与驾驶员签订劳动合同或者协议。
也就是说，租赁公司本应自行购买符合规定的网约车，再以劳动关系招募一批司机来驾驶公司自有车辆，但现实却是租赁公司招募了一批司机，司机购车，再假借公司名义申请运输证。
保定某租赁公司透露，司机从租赁公司购买的车辆价格略高于市价，因其包括了商业保险和税收。而租赁公司通过卖车和保险返利营利，后期租赁公司将对司机收取管理服务费，比如应急救援服务、维修绿色通道服务、保险绿色通道服务等。
而且，并非所有从租赁公司购买汽车的车主都能拿到运输证。目前只有保定主城区(莲池区、竞秀区及高新区行政区域)的司机能拿到运输证。而满城区、清苑区、徐水区和各县(市)的司机需要办理主城区的居住证后，才能申请运输证。
保定市交通运输局出租汽车管理处副处长郄鹏解释，根据交通运输部等七部门出台的《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服务管理暂行办法》，《网络预约出租汽车运输证》由服务所在地出租汽车行政主管部门办理，而《网络预约出租汽车驾驶员证》在服务所在地设区的市级出租汽车行政主管部门(即市交通局)办理。
他说，目前，《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许可证》、驾驶员证和主城区的运输证都能够正常办理。各县(市、区)可能出于稳定或当地出租车市场已经饱和的考虑，基本没有开展网约车运输证的办理工作。满城、清苑、徐水等地之前是县城，因撤县设区仍未移交工作，仍归原县级行政单位管理。
也就是说，由于管理权限的划分，各县是否发展网约车、发展多少网约车，由当地交通运输局或县政府自行决定。
其实，“以租代购”模式并不新鲜。早在2017年4月，西安10余名网约车司机就向媒体反映，自己进入了租赁公司编织的“以租代购”陷阱，租赁公司不仅售卖二手车，还没有履行帮司机挂靠到网约车平台的承诺。
但是在2018年的保定，热热闹闹的新能源汽车推广中，这些可能存在的风险被很多人忽略了。
实际上，根据《暂行办法》规定，个人自有车辆和网约车平台公司及合作伙伴自有车辆都可以申请从事网约车经营。其中，平台公司及合作伙伴自有车辆应为新能源车辆。
郄鹏介绍，这是为了减轻个体经营者的负担，允许个体经营者使用各种符合条件的车辆，但平台公司和合作伙伴(即公司的车辆)必须使用新能源车。只是滴滴公司较愿选择与当地的汽车租赁公司合作，一般不与个体经营者合作，因此个人办理网约车运输证较为困难。
直到2019年5月，在与滴滴合作的7家租赁公司之一河北淞甸科技有限公司，当记者以顾客身份前去咨询网约车运营时，销售经理依然称，“个人是办不了运输证的，因为个人拿不到滴滴的入网意向书。只有和滴滴有合作的租赁公司才能办理”。
销售经理称，只要买车，不管户籍所在地，都能办理合规的运输证。她仍在朋友圈发布宣传文案招募滴滴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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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面对接二连三的漏洞，保定市政府曾邀请长城汽车公司、滴滴公司、各租赁公司和司机代表参加协调会。
根据司机提供的现场录音，在会上，有司机代表提出：“如果只能跑60迈(以保证续航)的话，那还叫什么新能源汽车，直接改名叫老年代步车得了。”长城汽车公司负责人回应：“这款车春天夏天秋天还是性价比很高的。除了广东不冷，冬天哪儿都冷。遇到事情就解决。”
但参与实际运营工作的租赁公司和网约车司机却知道，在车辆续航稳定的春夏秋三季，天气舒适，乘客搭乘网约车的热情远不及冬天，司机往往等候派单的时间多于工作时间。而在乘车旺季的冬天，司机却因为续航问题受到很多制约。
出租汽车管理处负责人介绍，目前，保定市约有千余辆电动车用于网约车经营，其中已经取得网约车运输证的车辆约为700多辆，其余车辆正在陆续办理过程中。
在《暂行办法》出台后，出租汽车管理处要求滴滴公司严格按照办法，清理不合格的人员和车辆，并为符合条件的人员和车辆办理相关手续。但滴滴公司并不严格按照网约车办法开展业务。
“虽然我处、我局多次督促滴滴公司尽快将不合规的人员和车辆清理出市场，但该公司始终没有完全做到，至今仍为一部分不合格的车辆派单。该公司总部在北京，注册地在天津，我们作为外省的一个地级市管理部门，对其毫无办法。”郄鹏回复道。
滴滴回应称，对于长城C30EV冬天续航里程不足相关问题，在当地政府和主管部门的指导协调下，平台正在积极协助和推动相关方解决，在保障司机利益和合作伙伴利益的基础上，共同维护出行行业良性健康发展。
如今，长城C30EV已经不接受新的订单。
长城汽车公司公关部工作人员回应称，长城C30EV项目组已经解散，找不到了解车型情况的受访者。
在2018年12月那次由长城汽车公司、滴滴公司、各租赁公司和司机代表参加的协调会后，司机们收到的盖有租赁公司公章的协议书，租赁公司一次性给予司机运营支持费每台车3000元弥补日常营运使用成本。租赁公司曾建议司机们拿这笔钱自行安装柴油暖风机，以解决续航问题。
安装暖风机带来的非法改装问题让许多司机提心吊胆。丁业就拒绝了这一方案。
他原先开黑车，每天往返于县城和保定市内。他本来的打算就是，如果拿到一张合规运营的证件，就不再过担心被运管抓的日子。
可是如今，他每月拿回家的钱比开“黑车”还少，就连按时上交家用都是个难题。他已经6个月没有还过车贷。为了能赚到家用钱，没有拿到运输证的丁业现在开始用这辆电动汽车重新操起了以往开“黑车”的生意。
